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，又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和一個小時的三輪，葉曉青終於回到了陽山村。
村裡沒什麼變化，只是牆上的標語已經被刷白，遠處的田裡三三兩兩的人正在插秧。
她深吸了口氣，想起自己第一天來插隊時，滿心抗拒。
可此時此刻，心裏只有回到故土般的親切。
提着手裡沉重的木箱和布袋，葉曉青朝程家走去。
這時，幾個扛着鋤頭路過的村民看見她，連忙停下來。
「哎哎哎！那不是葉曉青嗎？她回來了！這下好了，唐婉艷她媽要是知道，肯定去程家鬧了。」
「可不是，明明是自己女兒乾的缺德事收到處分，非要賴給別人，還說等葉曉青回來就讓她好看，真是不要臉。」
「趕緊把活兒幹完，一會兒咱好去程家看戲！」
風帶着些許熱意撲在葉曉青的身上，汗從她通紅的臉頰滑落。
推開半敞的門，一眼便看見穿着藏藍老布衣的吳秀芳站在廚房旁的雞籠邊，嘴裏叫着『咯咯咯』喂着雞。
葉曉青眼眶微澀：「媽。」吳秀芳聞聲轉頭，伴着臉上的錯愕，手裡裝着碎米的碗頓時掉在地上。
「曉青？」
「媽，我回來了。」
葉曉青放下手裡的東西，朝她走了過去。
眼見快半年都沒看見的人就在跟前，吳秀芳喜極而泣，一把抱住葉曉青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：「你還知道回來啊，一聲不吭的走了，連個招呼都不打，知道媽有多擔心嗎？」
聽着她滿含思念的話，葉曉青鼻頭一酸：「對不起，媽……」
在吳秀芳身上，她始終能找到缺失的母愛。
這種感受越是強烈，她越是恨不得把上輩子的自己掐死。
吳秀芳放開她，目光在她身上不停打轉：「讓媽好好看看，瘦多了，受委屈了吧。」
葉曉青搖搖頭：「沒有，我跟我爸都挺好的。」
說著，拿上東西跟着吳秀芳進了屋。
可兩人剛坐下，還沒說幾句話，外頭便傳來一道尖銳的怒斥。
「葉曉青，你給我出來！」
聽見這聲音，吳秀芳臉色一變：「是秀芬，她肯定知道你回來，來鬧事了。」
聞言，葉曉青愣了下，才想起來這個『秀芬』是婆婆的妹妹，也就是唐婉艷的養母。
但自己跟吳秀芬一向沒什麼來往，為什麼因為自己回來就來鬧事？
吳秀芳站起身就要往外走：「你先歇着，我去對付她。」
聽到這話，葉曉青明白那吳秀芬肯定來鬧過不止一回了。
她也站起身，攔住吳秀芳：「既然她是來找我的，肯定是沒看見我不罷休，我去吧。」
說著，徑自走了出去。
吳秀芳目露擔心，連忙跟上。
院子里，吳秀芬氣勢洶洶叉着腰站在，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模樣。
葉曉青上下掃了她一眼，吳秀芬雖然和自己婆婆是親姐倆，但長相卻有些差別。
吳秀芬很瘦，眼神凌厲，高顴骨加上薄嘴唇，整個人面相看起來刻薄非常。
出於禮貌，葉曉青還是平心氣和地打了招呼：「有什麼事嗎？」
吳秀芬冷笑，開口就是：「還真回來了，我還以為你早就死了呢！」

======第28章======
「吳秀芬！」吳秀芳氣的面紅耳赤：「你損不損啊！」
「我損？我能有這狐狸精損？」
吳秀芬以一種蔑視的眼神掃量着葉曉青：「臭老九生了個偷漢子的女兒，自己不要臉還連累我家婉艷，害的咱家沒了半年的糧食，連說親的人都不來了，難道這筆賬我們不該討回來嗎！」
吳秀芳也不甘示弱：「放屁！全村人都已經知道唐婉艷慫恿曹明華勾引曉青，還把自己掉下河的事兒賴在曉青身上，你有什麼臉來討賬！」
眼見婆婆氣紅了臉，葉曉青拍了拍她的背，平靜看着理直氣壯的吳秀芬：「你想怎麼算？」
見她沒想像中那麼刁鑽，吳秀芬氣焰又高了幾尺：「把公社扣下的糧食給我們兩倍補回來，耽誤婉艷嫁人的事兒，你們就給她準備嫁妝，除了三大件，還要辦酒席的錢。」
說著，一副好人模樣攤了攤手：「姐，你也別怪我要求多，自從咱們倆分了家，你家衛東當了軍官，我可沒求過你什麼，現在要這些東西，對你們來說不過拔根毛的事兒。」
「你！」吳秀芳氣的渾身顫抖，重重朝她啐了一口，「我呸！當初你執意分家，氣死了爸，還敢舔着臉過來要這兒要那兒！」
葉曉青護在她面前，冷眼看着毫無愧色的吳秀芬：「可以，但我得先向公社的徐隊長報備。」
聽見『徐隊長』三個字，吳秀芬臉色一僵：「自家的事兒，關徐隊長什麼事？」
「第一，還沒到年終結算，既然要我們賠你兩倍的糧食，當然是要去公社申請，第二，唐婉艷害我的事兒，就算公社對她做了處分，我也可以追究，讓徐隊長叫公安來處理，第三……」
話還沒說完，葉曉青已經看到吳秀芬白了的臉，而門外也站了不少看熱鬧的人。
她深吸口氣：「這第三我本來不想說，畢竟是你衛東的親姑，但你非要訛着我們，我也不給你留臉面了。」
說著，葉曉青故意拔高了聲音：「我知道唐婉艷跟衛東沒有血緣關係，她也一直喜歡衛東，嫌我佔了她的位置，但你要知道，衛東是軍人，我跟她是軍婚，破壞軍婚的罪名，你覺得唐婉艷能承擔嗎？到時候別說嫁人，恐怕你要帶着東西去牢里看她了。」
一句一句，像棒槌砸在吳秀芬身上，她慌得抖了抖，卻還想強撐：「你，你嚇唬誰呢！」
「你要是覺得我嚇唬你，那咱們就一塊去問問徐隊長。」葉曉青一臉淡然。
話落，門外有人開始幫腔。
「我說秀芬，唐婉艷乾的事兒咱們都知道，你就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！」
「就是，想占程營長家的便宜就直說，別這麼拐彎抹角，還真把咱們當傻子看！」
「一大把年紀了，還鬧這一出，難怪女兒的心眼兒那麼壞，上樑不正下樑歪！」
聽着身後的話，吳秀芬的臉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，漲的通紅。
她狠狠剜了眼葉曉青，轉身大步出去：「躲開！」
見人走了，看熱鬧的村民們也就散了。
吳秀芳嘆了口氣：「也就你，還有耐心跟她扯皮，你要是不攔着我，我指定要給她打出去！」
葉曉青笑了笑，其實吳秀芬再鬧，她也保不準自己不會動手。
畢竟有時候講理是沒用的。
忽然，吳秀芳想起什麼似的，拉起她的手：「對了，前陣子衛東來信，他說他已經申請了家屬房，這幾天就能批下來了。」
「曉青，你去隨軍吧。」

======第29章======
「隨軍？」
葉曉青怔住，她還沒認真想過隨軍的事。
來此前，她想的是在這兒陪陪婆婆，然後再去部隊看看程衛東，就準備高考複習。
吳秀芳拍拍她的手背：「是啊，你去隨軍，兩人就不用一年才見一兩回了，最重要的，可以生個大胖小子。」
聽了這話，葉曉青面色一紅，囁嚅片刻才說：「過幾天我去部隊看衛東，到時候再商量吧。」
吳秀芳也沒聽出她話里的猶豫，以為她是不好意思，便點點頭。
之後幾天，過的倒也平靜。
吳秀芬也再來鬧過，葉曉青從吳秀芳那兒得知，曹明華被抓了，被判了六年，而唐婉艷更是躲在家裡不敢出門見人。
她並不覺得唐婉艷可憐，反而覺得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。
這天，葉曉青正在院子里晾衣服，突然有個公社的人來敲門：「曉青，公社有你的電話。」
她愣了愣，忙擦了手跟着過去。
拿起聽筒一聽，才知道是程衛東。
「你已經到了？」
聽見他這麼問，葉曉青失笑：「都到好幾天了。」還跟吳秀芬吵了一架。
「媽怎麼樣？」
「挺好的，她做了很多腌菜，到時候我給你帶過去。」
兩人聊了幾句，因為還有其他人等着打電話，葉曉青只能匆匆囑咐：「你注意身體，記得按時吃飯。」
電話掛斷。
程衛東放下聽筒，從口袋拿出葉曉青寄來的照片。
照片里的葉曉青穿着襯衫，挽着長發，笑容明媚。
頭一回，他在部隊這樣牽掛一個人。
等人走後，值班的兩個戰士才互相捅着胳膊。
「你看到沒，程營長剛剛笑了！」
「看到了！乖乖，這一團的活閻王居然笑了，我還是頭回見。」
「好像是跟他媳婦打電話，也不知道程營長媳婦長啥樣……」
三天後。
葉曉青領着一大袋給程衛東的東西被吳秀芳送上了汽車。
隔着車窗，吳秀芳不放心地叮囑：「到地兒給我打個電話，別讓我擔心啊。」
「知道了，媽，日頭大，你快回去吧！」
車漸漸駛離車站，葉曉青朝漸漸模糊的吳秀芳揮揮手。
正值中午，車廂又悶又熱，她把窗戶拉到最大，讓風灌進來才覺清爽了些。
搖晃了將近五個小時，車才在終點站停下。
方前進站在軍綠吉普旁，看着車上下來的一個個人，心裏忍不住嘀咕起來。
程衛東讓她來接葉曉青，可自己真沒好好瞧過她的模樣，程衛東還把照片寶貝似的收着，不讓人看……
一輛車都下完了，沒有一張面孔能對得上的。
算算時間，也該到了啊……
方前進正想去找找，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：「同志，請問您是方前進嗎？」
聞聲轉過頭，他頓時愣住。
眼前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，她穿着淺藍色的的確良襯衫，一頭烏黑的長髮紮成個高馬尾，皮膚白皙，五官精緻的像用畫家用筆精心畫上去的一樣。
方前進回過神，連忙敬了個禮：「是，您是嫂子吧，程營長特意讓我過來接您。」
葉曉青點點頭：「我聽衛東說了，辛苦你了。」
「嫂子別客氣，這都是我應該做的。」
說著，他接過她手上的包，放到了車上，讓她上了車後朝軍區駛去。

======第30章======
車子一路駛出城，穿過一條林間大道，最後停在部隊外。
方前進跟哨兵說了幾句話後才繼續往前開。
拐了幾個彎，車停在家屬樓外。
葉曉青一路跟着他進去上樓，餘光忍不住環顧四周的環境。
這是兩輩子以來，她第一次來程衛東的部隊，一切都那麼陌生。
「嫂子，您樓下兩家是李參謀和張指導員，樓上陸副團，現在可能都在家或者去食堂吃飯了。」Ns
聽着方前進的話，葉曉青忍不住問：「衛東呢？」
方前進撓撓頭：「營長今天加訓，可能要很晚才回來。」
進了門，葉曉青發現裡頭很寬敞。
四四方方的客廳，一張桌子和一張蓋着燈芯絨布的沙發，左邊一間木門像是衛生間，右邊兩個卧室門，廚房就在進門的右邊。
廚房裡爐子旁擺着整齊的蜂窩煤，一切都很乾凈，顯然程衛東住進來沒幾天。
方前進去食堂幫忙打了飯菜，葉曉青便給他塞了些自家做的紅薯干。
舟車勞頓了大半天，葉曉青打掃了完屋子，也沒了去跟其他軍嫂們打招呼的力氣，倒在床上就這麼睡了過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她突然感覺有雙手橫在腰間，然後整個身體都被摟了過去。
只有一瞬的驚訝，便被本能般的熟悉感包裹。
「你回來了……」
黑暗中，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：「吃飯了嗎？我幫你做點？」
聞言，程衛東失笑。
已經半夜一點了，他能沒吃嗎。
「吃了。」
他回答着，將臉邁進她的頸窩，淺淺吸了口氣，頓覺整天的訓練被一掃而空，只有縈繞在鼻尖的馨香帶來的安心。
葉曉青嬌嗔地推着他：「熱死了，別摟這麼緊……」
程衛東也覺自己一身汗，摟着她也不舒服，撫了撫她的額發後起身去洗澡。
葉曉青也沒了睡意，起身開了燈。
聽着衛生間傳出的水聲，她去廚房燒好煤，燒了壺熱水。
十幾分鐘後，程衛東從衛生間里出來。
換做平常，他隨便沖沖就洗好了，但想着葉曉青不喜歡，特意搓了好久。
不想剛進房，就看見葉曉青坐在小板凳上，腳前放着盆熱水。
「過來泡泡腳，對身體有好處。」
聞言，程衛東目光微凝，儼然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做。
雖說兩人是夫妻，自己也見過別的軍嫂這樣對自己丈夫，但放在葉曉青身上，卻有些說不出的彆扭。
「不用，早點休息吧。」
面對程衛東有些閃躲的回絕，葉曉青鼓起臉：「我特意給你燒的水，緩解疲勞的。」
見她真有些生氣了，程衛東才妥協地坐到床上，把腳放進盆里。
水溫正好。
沒想到葉曉青捲起袖子，不僅幫他洗腳，還連帶着按摩。
柔軟的小手觸碰的溫度像貓爪似的撓在他心上，他剛想阻止，便聽葉曉青低聲說：「一定很辛苦吧？」
聞言，程衛東眉目微垂：「早就習慣了，保家衛國，沒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。」
片刻的沉默，之後嘩啦啦的水聲。
看着葉曉青嫻靜的眉眼，他還是忍不住問：「葉曉青，你真的是心甘情願嫁給我嗎？」

======第31章======
聽到這話，葉曉青的手一頓。
而她的動作像是針刺進程衛東心裏，痛意從淺到深。
身邊不是沒有把女人當成傳宗接代或者洩慾必要的男人，他雖然不這麼想，也從不關心未來會娶什麼樣的女人。
就算沒有媽安排，到了一定年齡，組織也會安排解決大齡軍官的個人問題，於他而言，妻子不過是搭夥過日子的人而已。
可面對葉曉青，這一切都好像變了。
良久，葉曉青反問：「那你呢？是心甘情願娶我的嗎？」
程衛東眉微微蹙起，如實相告：「一開始不是，但現在是。」
「我從一開始就是，雖然差點走了彎路，但我一直都是心甘情願的。」
葉曉青一字一句，像是在許下一個承諾。
整整兩輩子，她從沒和程衛東這樣推心置腹地談話。
她曾總覺得他不喜歡自己，是個骨子裡就冷漠的人，卻從沒想過靠近他。
「程衛東，我說過，我葉曉青既然嫁給了你，這輩子都是你的人。」
聞言，程衛東頓覺扎在心口的刺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種說不出的滿足感，可又有種莫名的悵然失所。
當兵十幾年，他強硬果斷，從有這樣患得患失。
程衛東聲音微啞：「你就沒恨過我？哪怕以前我那樣對你。」
葉曉青眼神黯了黯。
她哪有資格恨他。
從始至終，他都沒有錯。
葉曉青搖搖頭，扯過干毛巾幫他擦腳：「以前的事我的確有不對的地方，你那時候討厭我情有可原，但你幫了我那麼多，還有媽，她把我當親女兒對待，我哪裡會恨，愧都來不及。」
話音剛落，手突然被抓住，緊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。
『砰』的一聲，她跌在床上。
愕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