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起淮孤獨的身影立在寬大的落地窗前, 靜默無聲。
他背在身後的大手裡, 握着一枚黑色絲絨材質的盒子。
這個盒子里有一枚戒指，原本計劃今晚跟姜倪商量婚事，哪知兩人大吵了一架, 本應該送出的戒指，此時卻靜靜地躺在他的手裡。
簾幕垂落的黑夜裡明明什麼都沒有，可他卻盯着出神。
直到旁邊的手機震響，才將他飄忽不定的思緒拉回。
——此時的南山療養院, 夜已經很深。
院里的蓮花池子不知什麼時候跳進一隻青蛙，聒噪的聲音將夜喊透。
賀老爺子向來覺少眠淺，被吵醒後便再也睡不着，喊來外面守夜的人。
蒼老的聲音洪亮：「幾點了。」
守夜的人進來, 輕手輕腳地將床頭的燈盞打開：「十一點。」
老爺子點點頭，他年紀大了, 作息稍有混亂, 經常晚上七八點便有倦意, 十一二點又會醒來。
蒼老虯勁的手緩慢地將身子撐起，護工連忙過來攙扶, 卻被他揮過去：「不用。」
睡不着了的間隙，老人抬着眼皮看到床邊擺着的相片。
賀起淮好些日子沒打電話過來, 他平日公務繁忙，且早已能獨當一面，老爺子並不擔心他。
皎潔濃重的月色襯得人心底思念愈發清晰, 老爺子抬手：「去拿電話。」
電話撥過去很快被接通，老爺子一點都不意外賀起淮還沒休息。
蒼暮的聲音傳到電話那頭：「起淮。」
賀起淮握着手機，低頭看手裡的戒指盒，應了一聲：「爺爺。」
他是老爺子一手栽培出來的。
一開口，老爺子便聽出他心裏有事，不動聲色地問：「怎麼沒睡，遇到什麼事？」
賀起淮沉默不語，賀家男人的心事一向藏的深，只要他不願意吐露，表面上他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。
就像對待愛情，只要他強硬起來，姜倪就永遠發現不了他心底柔軟的一面。
老爺子不急不徐，他這輩子經風歷雨，早已穩當如盤。
況且賀起淮能力出眾，執掌賀家這麼些年，生意上能惹動老爺子操心的，屈指可數。
想必是別的事情了。
他頗有耐心第旁敲側擊，語氣關懷：「倪倪呢？
許久沒和她說話。」
老爺子往這上一引，果真便猜對了。
這頭的賀起淮握着手機，冷哼了一聲。
老爺子一聽，便什麼都明白了。
或許年紀大了，早年在商場膽識氣魄，晚年沉澱下來後變得慈祥。
賀起淮是他唯一的孫子，老爺子的心有一半是系在他們身上。
他的聲音帶着揶揄：「跟倪倪吵架了？」
這頭悶悶的聲音，相當不情願：「嗯。」
老爺子聲音渾厚，笑了笑：「倪倪是個好姑娘，你要好好待她。」
賀起淮不說話，他站在昏暗的燈光下，皺着眉頭暗自想，他還不算好好待她？
他送她最名貴的珠寶首飾，給過她未婚妻的身份地位，家裡一堆傭人阿姨照顧着她。
這種生活……是上流社會女人們爭相追求的。
可她偏偏還不知足，總想着一個人偷跑出去。
一想到她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可能會有什麼危險，賀起淮不去想，當初是如何發了瘋似的滿世界找她。
電話這頭，老爺子語重心長：「倪倪她是你以後的妻子，你要好好愛護他。」
想兩人還年輕，有些矛盾也很正常。
姜倪性格樂觀，脾氣溫順，大概也不會生氣太久。
賀起淮硬邦邦地問：「妻子？
如果她不想嫁給我……」老爺子睜着發沉的雙眼，聲音嘆道：「她心裏有你。」
他眼神垂落，霸道的語氣里竟透着委屈：「她變了。」
老爺子的聲音越來越低：「起淮，你要記住。
人的感情是不能被傷害的，一次的傷害可能用十次的好都彌補不回來。」
「有錯能改，就有回去的機會。」
開導賀起淮幾句後，讓他對姜倪好些，便有了倦意。
賀起淮靜靜地聽着，半晌才皺着眉頭答：「還能回去嗎？」
老爺子聲音幾乎聽不可聞，語重心長：「倪倪現在長大了，你要尊重她，把你的脾氣收一收。」
「明白沒有。」
賀起淮心裏想，他的脾氣還不夠好？
今晚她都敢打他，沒等到他生氣，她自己卻嚇得像只炸了毛的貓一樣。
他還要忍着怒氣去哄她。
自從姜倪變了之後，賀起淮覺得自己漸漸也變了。
不知是自言自語，還是對着老爺子：「她現在脾氣很大……都不說喜歡我。」
那頭電話漸漸沒了聲音，老爺子閉上眼，瞌睡起來。
護工將電話從他手裡接過，低聲道：「老爺子睡了。」
掛了電話後，賀起淮深思熟慮了一番。
或許是老爺子提醒讓他對姜倪好的緣故。
他決定這次的事情，先暫且放過姜倪，不跟她計較這件事。
她現在是只躍躍欲試，撲棱着翅膀，隨時準備飛走的小雀兒。
他要做的只是不讓她飛走，如果她能乖一點……那他不介意再對她好一些。
這樣說服自己以後，賀起淮彆扭了一晚上的脾氣，終於自我說服。
於是又順理成章地摸進了姜倪的卧室。
他從外面進來時，姜倪正躺在床上，背對外面。
纖細的身影在厚重的床褥中鼓起小小的一團，淺黃昏暗的牆燈之下，有一片模糊，不明顯的輪廓。
高大的男人披着清冷的月色躺上床，姜倪閉着眼假寐。
身後的人動作很輕，大手先是在空中猶豫不決地抬了抬，最後落在姜倪的肩膀上，將她整個人掰過來，摁進自己懷裡。
呵……狗男人連道歉的動作都這麼粗魯。
他剛洗過澡，身上撒發著淡淡的薄荷清香，清冷地藏在嗅覺的最底端，淡雅到……捕捉不了。
因為兩人靠的很近，周身又混雜一些姜倪身上的氣息，徒增了幾分曖昧。
似乎是嫌靠的不夠緊，賀起淮將姜倪的頭輕輕抬起，手臂從她的頸部橫穿過去，讓她枕着。
這個姿勢極具侵佔意味，姜倪枕靠在他的臂彎處，他橫陳的另一隻手臂搭在她的腰上，只要懷裡的人一有什麼動靜，便可緊緊扣住。
做完這一切，賀起淮心裏舒服多了。
抱着懷裡的人，神經漸漸放鬆下來。
姜倪雖然意識清醒，但身體是極累的，累到眼皮都不想睜開一下。
她任由賀起淮折騰着，可搭在腰上的手緊得她難受。
「你還有完沒完！」
她吼去，伴隨着不舒服的掙扎，大力地去推他的胸膛。
結果很悲哀的發現，賀起淮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年，他的骨架、肌肉已然是一副強壯成年人的模樣。
她用盡全身力氣，旁邊的人紋絲不動。
驀地抬起頭，黑夜裡那雙生氣的眼睛像是被擦拭過的寶石，帶着一小簇火苗和亮光。
牆角落裡擺放着的夜燈，施捨了一小段光線過來，隱約可以看出男人的輪廓。
男人的氣場很容易地融入進黑夜，讓人感到深不可測。
姜倪不知道大半夜緊緊地摟着她，不讓她睡覺又是幹什麼。
「你放開我。」
賀起淮眼神半睜着，那雙跟黑夜同色的眼睛，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。
姜倪被他箍得睡不着，而跟他講話又不理。
氣急之下，猛地上前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，下一秒咬住。
蓬勃跳動的動脈隱藏在脆弱的皮膚之下，姜倪這一口咬的極深，純屬泄憤，所以很快便出了血。
淡淡的血腥味瀰漫開來，混着卧室里點着的一種不知名香料，將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漸漸旖旎。
姜倪嘗到淡淡的血腥味，賀起淮似乎不知疼痛一般，依舊紋絲不動。
無聲的較量以她先鬆口為結束，離開時，尖銳的貝齒之上還殘留着一點點血腥。
大半夜，她跟個神經病較量什麼？
賀起淮大概是被姜倪咬的清醒了些，半闔的雙眼完全睜開，他低頭俯視懷裡的人。
意外的是，他並沒有因為疼發怒，也沒有鬆開姜倪。
他穩如泰山的神情似乎在告訴姜倪——你折騰吧，反正我不放手。
姜倪越想越氣：「賀起淮，你是不是有病？」
賀起淮並不想理她，他閉上雙眼，不置一詞。
姜倪很想罵人，可是這麼多年的教養只能讓她吐出「王八蛋」三個字。
「賀起淮，你就是王八蛋。」
「強盜。」
「混蛋。」
男人似乎是睡著了，但是緊緊摟着的手臂絲毫不見鬆懈。
他的舉動清晰地告訴姜倪，她的任何辱罵都是徒勞的。
他像是坐實了強盜的名聲似的，用着強勁。
她睜開眼，像一隻圓眼的貓咪，努力地瞪着。
賀起淮輕飄飄地掀了一下眼皮：「你不困？」
「你摟着我睡不着！」
賀起淮：「習慣就好了。」
習慣？
他真敢講，姜倪的肋骨快被他勒斷，靠在他的懷裡，一點多餘的空氣都擠不進去。
「你還能更不要臉嗎？」
男人似乎有些困了，飽含睡意的嗓音，輕哼了一聲：「嗯。」
姜倪泄氣，她盯了一會兒，發現這個人真的像是要睡著了。
於是重新改變策略，她艱難地蠕動片刻，背過身去，然後弓起背，將手腳伸到外面。
整個人彎成一個C字形。
以這種高難度的姿勢，姜倪漸漸呼吸平穩，沉沉地進入夢鄉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身後的男人睜開黑漆漆的雙眼，將她的手腳小心翼翼地放進被子里。
做完這一切，他才重新閉眼，淺淺地睡去。
——第二天一早，姜倪醒來時已經不見賀起淮，旁邊的床鋪冰冷，依稀能看到睡過的痕迹。
想起今天要開車送姜昌明去研究所的事情，赤着腳從床上下來，去包里拿手機，結果摸了空。
手機放在一邊桌上。
賀起淮這個狗男人，又翻她手機了。
下樓時，賀母正坐在餐廳吃早餐，不見賀起淮和姜昌明。
四月底，溫度漸升，她赤着腳去廚房。
路過餐廳時，賀母看着她光着的腳：「又不穿鞋，沒規矩。」
姜倪懶得理她，從餐廳路過時，連個眼神都沒留。
白晃晃的腳丫子，像是踩在賀母臉上，讓她心頭一梗。
廚房裡，文阿姨做了養身粥。
姜倪不太想去餐廳見賀母，於是靠在大理石裝飾的水台邊，舀着手裡的粥。
「文姨，我爸呢？」
文阿姨的廚藝非常好，她的祖上是閩南人，家傳絕學是燉的一手好湯，即使相同的食材，換一個人就燉不出這個味道。
姜倪胃口大開，連吃了兩碗。
文阿姨擦了擦手，「賀先生一早帶您父親出去了，不知去了哪裡。」
姜倪聽完這句話時手裡的粥還沒吃完，愣了一秒，隨後想到什麼，放下碗，轉身回到客廳。
客廳的沙發旁放着一台老式座機，白色機身，話筒上鑲着兩圈金邊。
姜倪快速地撥了賀起淮的電話，那頭很快接通。
她的心臟劇烈地塊要跳出胸膛，聲音不可察覺地顫抖：「你把我爸爸帶去哪兒了？」
電話這頭聲音沉默，隔幾秒後，響起的卻不是賀起淮的聲音。
「賀先生現在不方便接電話。」
「他人呢？」
「不方便告知。」
短暫的慌亂之後，她強制自己冷靜下來。
顫抖着指尖，摁下姜昌明的手機號碼，卻一直沒人接。
腦海里不安的猜測像是潘多拉魔盒，一旦打開便閉合不上。
她一直以來所謂的「反抗」在賀起淮面前多麼微不足道。
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對她做什麼，姜倪有太多的死穴被他捏在手裡。
朋友，家人每一樣她珍貴至極的東西，他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帶走毀滅。
只要是在他的地盤上，便沒有任何話語權。
於曉曉一進辦公室，就被坐在辦公桌前，一臉面如死灰的姜倪嚇一跳。
放下包，走過來問：「你怎麼了？
出什麼事兒？」
姜倪抬頭看她，聲音像是從氣管里透出來的一樣：「爸爸被賀起淮帶走了。」
於曉曉被她這話說的有點懵：「什麼……什麼意思呀？」
於曉曉靠在她的辦公桌旁，追着問：「他為什麼要帶走姜叔叔？」
姜倪反感：「逼婚。」
於曉曉哀怨：「你怎麼又逼婚？
不是不喜歡了嗎？」
姜倪抬頭，一字一句道：「他逼婚。」
於曉曉張張嘴，像只不會喘氣的魚，嘟囔，「他……瘋啦？」
說實話，如果是姜倪逼婚，於曉曉最多恨鐵不成鋼，一巴掌把她拍醒。
可換成是賀起淮的話，於曉曉想像不到。
這並不是正常人的思維能想到的結果。
於曉曉沉默的表情已經讓姜倪知道，被賀起淮逼婚是一場災難。
一場誰都救不了她的災難